黄金的诱惑：四川藏区的黄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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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金川县安宁乡甘牛村村民钟兴志坐在半山腰一棵老树下，眼神迷茫。实际上他的一双眼睛在十年前就已完全瞎了。失明之前他是金川河支流俄日河上淘金的熟手，看得见周围的高山和身边穿梭的采金船。但溶金工序中长期接触的汞蒸气，炼出了金子，也夺去了他的视力。金川河——这条以黄金命名的河流，是巨大的横断山脉中诸多富含黄金的河流之一。上世纪80年代，为增加国家黄金储备，金川县政府成立黄金企业局，除企业规模化开采外，也鼓励私人开采黄金，政府统一收购。一时间，金川河及支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采金船和砂金矿井。钟兴志便在此时来到俄日河上，受人雇佣寻找古河床矿址，伐掉河滩上的植被，掘地取金，劳作一天下来最多可得人民币20元左右，在当时是份可观的收入。他和几个兄弟最多时曾三天获金1372克，老钟回忆起那时的荣光，失明的双眼似乎都要放出光来。
在他的矿井旁，姓马和姓文的两家淘金人斩获更巨，后来还贷款购买机械化采金设备，可以挖至十几米深处，那里的砂金最为富集，若没有大功率抽水机辅助，手工淘金难以企及。至1992年左右，他们采得的砂金多达160斤。但丰厚的收益不过令贪欲滋长得更快，他们最后因为争抢矿源翻脸，马家将自己这边的抽水机停掉，导致古河床地下水迅速渗透进来，将矿洞淹没，除了所有的井下设备被毁，一个来不及跑掉的工人也因此丧生。最后双方动起手来，造成一死一伤。
向古老河床索金并不容易。在机械化淘金尚未大兴之前，淘金者常常不分晴雨，奋力从河床里铲起砂石，继而用人力和水搅拌，使含有金沙的黑泥沉底，在斜坡上置一丈余长，三四尺宽的溜槽，槽里是木工精作的锯齿状的阻隔，粗选的黑泥堆于其间，工人则需要站在河畔不断舀水冲刷，“洗去黄沙始见金”，最后比重大的闪着光的金粒混同些许泥沙留在了槽格中，当地人谓之“金克木”。粗选后的金泥被收集起来，再滴入水银溶解黄金排除泥沙，最后用火焰吹干水银，留下的便是真正的金砂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阿坝州每年从私人手中购买的黄金都在40公斤以上。
据说，这种“溜槽淘金法”是吐蕃时期由文成公主从汉地带来传入当地，简便有效，而用水银萃金的“混汞法”的历史更为久远。一千多年以来，藏区所产黄金几乎都籍此二技而来。横断山脉和青藏地区在地质历史上活动频繁，岩石易破碎，加上风吹日晒，含金岩石便分崩离析落入河道随波逐流，在河流缓曲处流速降低，比重较大的金粒便首先沉积下来，与砂石相混，堆积成砂金矿，所以藏地河沙含金最富。在青藏高原周围，从昆仑山向北到新疆、中亚，从雅鲁藏布江向南至印度，从横断山脉向东到汉地，“各条河流都夹带大量金砂”，马可· 波罗在他著名的游记中这样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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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金砂被认为是对在高原山地恶劣条件下的藏人一种得天独厚的福报。通常任何人都可以随意采掘。18世纪初，意大利耶稣会教士德西德里曾穿越整个藏区传教，他的日记中提过在冈底斯山下的圣湖玛法木错，暴雨和融雪从山上冲下难以计量的金砂，藏人和商贾时常前往采集并所获颇丰。

“大块的黄金可以生长发芽，河流里的砂金好似它们的籽和花朵。”丹巴县格鲁派寺庙岭钦寺年轻的住持巴登活佛对我们说。丹巴西北方向的色达县坐落在一片平坦的高原草甸中间。当地藏人传说有“块状若骏马的黄金”在草原下纵横驰骋，因此称其“金马草原”。金矿曾是色达的支柱产业，但主持开发的并非当地藏民。有关黄金的禁忌在藏人中流传甚广： 一旦大规模取走金块，那河流里的砂金也会绝迹并且惹怒山神。受西藏原始宗教苯教的影响，藏人崇拜自然，一村一寨都有自己的神山圣水，不但供奉，且顶礼护卫，不能进入其中打猎、喧哗、高声嬉戏等，更遑论采金。

1920年前后，金川县南部的莫莫扎村广法寺对面的神山，约有四十人的外地金客不速而至，祭祀完毕，开山掘金。这种大不敬的做法令广法寺的喇嘛们极为恐惧，寺中的堪布前去劝阻，言说因果，却无功而返。于是，众喇嘛接连诵经三日，唯有祈祷山神的原谅。奇怪的是，这批金客在不久之后就销声匿迹了。直到几年前，政府重新组织开采，从山中挖出白骨数具，推测是当年这批金客遭遇塌方，困死在其中。当地人谓这种情况为“埋而不死”，就是说金客遭埋后，并不能立即死去，却因日久缺水断粮或受伤渐渐死亡。

广法寺现今的堪布班玛仁青活佛说起这段历史时，坚信这是惹怒山神的报应。他带我们沿着大渡河岸边布满鹅卵石的崎岖小径走了大约两公里，找到这个废弃已久的金洞。拨开一人多高的荆棘杂草，探身向里面望去，坑道高约四五尺，纵横交错，黑洞洞不知所终，可以想见在促狭的坑道中，运送矿石者背负柳条筐，俯身爬行的情形。随手将一块石头扔进去，顺着斜井跳动许久，回声方绝。洞口堆满了泥土做成的擦擦——藏地特有的一种模制小佛像。

(本文来源：华夏地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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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力量，曾经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外来客和本地人对川藏地区黄金的大规模开采，甚至影响到了政府政策，清朝政府就曾将一名藏民绑送来私自开采岩金的汉人剁去双手。

从河流中提取的砂金一开始并未作为现代金融意义上的等价物在藏区使用，而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宗教气息。在藏传佛教弘法过程中，有大量的黄金以学费的形式被运送到印度。

在古格王朝时期，国王益沃西为延请孟加拉高僧阿底峡前来托林寺弘法，不惜发动战争夺取黄金，不幸战败被俘。敌方要他儿子交出与身体等重的黄金赎身。最后却差一个头部的重量，益西沃闻之，曰：我已年老不堪，去期不远，不如用这些黄金来请高僧授法；遂拒赎而死。阿底峡于是受邀住持托林寺，佛教在阿里地区兴盛起来，并再度传遍卫藏地区，这就是藏传佛教史上有名的“上路弘法”。这种传统在藏传佛教后期更为普遍，各教派传法均需奉献黄金，以至于称为“黄金法”。

到了吐蕃时期，藏区开始出现频繁往来西亚和南亚以及汉地的商人，专事收购金砂。青藏高原大小河流里的金砂便随着曲折的商路慢慢流转向中原、南亚和西亚，再从那里流向世界各地。

17世纪时，欧洲教士白乃心曾和吴尔铎从北京出发向西经西藏、印度回到欧洲，并将见闻编辑出版成《中国图说》，记载说“章古”以前有14座金矿，大量向印度诸邦供应黄金。四川社科院青藏研究中心研究员任新建对此有过详细的考证，他说，章古就是今天大小金川汇合处的丹巴，砂金储量非常丰富，教士们记载的这14座金矿所产黄金，有些从丹巴经由康定这个当年茶马道的中转中心向东流入汉地，更多的黄金从康定向西经雅江、理塘、巴塘流到拉萨和印度。

“在俄罗斯东正教教堂和圣像中、在意大利和德意志教堂祭坛之后的装饰屏上、用彩色图案装饰的《圣经》羊皮纸上、法国国王徽章的百合花中，谁会知道不会有西藏的黄金？”法国汉学家布尔努瓦夫人在其专著《西藏的黄金和银币》中这样写道。

实际上，世界性黄金需求的增长，从那时起已慢慢开始削弱宗教性禁忌的威力。大航海以来，西方世界不断在全球范围内继续寻找金银等贵重金属，对他们来说，西藏流传着令人神往的黄金传说，那里的黄金是普通的货物而不是货币。当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美洲掠夺大量真金白银时，英国和沙俄也开始觊觎西藏的黄金，并挑起民族纷争。清政府不得不设法“固川保藏”，黄金矿业开发便是其中重要一项，清朝查办藏务的大臣张荫堂在条陈中说“西藏幅员辽阔，跋涉为难，非筑铁路无以利输免，非矿务无以养铁轨”。

自清末开始，政府便派员在川西地区用近代科学方法进行黄金勘探，最著名的一次当属辛丑条约后不久的1908年，滇川边务大臣赵尔丰委派美国矿业毕业生刘轼轮勘探甘孜地区岩金矿，随后招商开矿，最鼎盛时金厂多达40家，年课金超过一千两，这对因战争而不断割地赔款、国库空虚的清政府不无裨益。

藏传佛教寺院的日常维护，对黄金也有巨大的需求。金顶、壁画，唐卡、用金汁书写的经文，以及给佛像妆金。在数世纪之间，非但藏人，而且信仰藏传佛教的蒙古人从四面八方涌向达赖和班禅，向他们顶礼膜拜并带来布施——往往是金锭和砂金袋。黄金如此之多，以至于自五世达赖以后的各世达赖喇嘛，圆寂后都在布达拉宫中修建起巨大的黄金灵塔，最大的五世达赖灵塔所用的黄金超过3700公斤。

如此大量且公开聚集的贵重金属无疑会引来贪婪的目光。18世纪初期，准噶尔部的蒙古人入侵西藏，在拉萨附近大肆抢掠当地的金银宝石。他们撤退后，布施供物又像潮水一样涌来，随后廓尔喀蒙古又来抢掠。黄金慢慢积累，又突然失去，又重新积累，持续在地球表面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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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黄金产量益增的今天，并非所有的寺院都能拥有足够的黄金。川西藏区寺院里大多数看上去金光闪闪的物件，无论是金顶、佛像，还是墙上的壁画，大都饰以“金粉”——由一定比例的铜、锌和铝合金，经熔炼、研磨而成。寺庙中真正金装的只有少数主要佛像。曾为皇家敕造寺院的广法寺正在修复观音殿的金顶，所需黄金的全部费用是由一位居士捐赠的，因为广法寺的班玛仁青活佛到山东给他加持并治好了病。活佛立即从附近的金店和金矿采购金粉，因为几乎没有信众再直接布施黄金了。

给我们开车的藏族小伙子扎西是个虔诚的信徒，每月阴历十五都到寺庙布施清油和糌粑，说到布施黄金，他感到诧异，“谁还会送那东西呢？心诚就够了”。扎西曾在拉萨打工，攒了不少钱，这些钱变成了他的金戒指、女朋友的金项链以及身上的North Face牌冲锋衣。他向我们推荐了一家做藏饰的老店，在康定，很有名。

这家自民国起就移民到此的家族手工金店位于康定县城东关。主要技工是老板的小儿子，一个19岁的白族小伙子，而父亲老李则对康定县城有着久远的记忆。小李正聚精会神地用乙炔将一只马鞍戒吹成通红的颜色时，一群藏人嚷嚷着涌了进来。小李这两天没空帮他们做首饰，一个康巴壮汉摸着手指上镶着绿松石的巨大金戒，有点失望。老李说，最近二十多年，每年这个季节，附近的藏族人卖掉新挖的冬虫夏草，通常都来李家的铺子来买金砖。“他们很有钱，经常一买就是几万块钱的”，小李一家则在这个时候频繁到附近相熟的金矿批发金砖，转售给他们；或者像扎西那样，做成首饰，挂在脖子上，套在手指上。

但仍然有人坚持用黄金表达对信仰和传统的尊敬。以传统技法精湛而在甘孜享有盛誉的唐卡画师洛松向秋，曾耗时三年给十世班禅画像，他对用黄金粉绘制唐卡有固执的坚持，为此特意托人从西藏带来金粉。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用真正的黄金粉画就的唐卡，展示给我们看。收起上面保护的薄锦，一副动人心魄的菩萨像不禁令人肃然凝望，若不靠近仔细观看，断难注意到黄金绘制的部分上面竟然还有阴刻的复杂花纹；这种精密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几乎使观者在注视时停止思考。向秋画师说，若是普通金粉，根本不可能用宝石笔在上面留下这样的纹路。历时愈久，这些部分愈明亮，决不会氧化变黑。向秋的唐卡常常被居士敬奉到寺庙中，他也相信只有黄金这种历久不昧的贵金属才能表达佛法的恒常。

自2005年开始，政府为保护生态植被，禁止没有资质的个人和企业进入采金业，普通人和普通企业极难通过严苛的环境审批，金川县黄金企业局也已撤销。老钟熟悉的金川河又恢复了平静，植被慢慢恢复，汛期的洪水和河岸茂密的绿色几乎抹平了河滩上曾经的一切，那些深埋在河底山中的黄金将在人类虔诚的信仰和贪欲中开始新的轮回。 (本文来源：华夏地理 )

大漠泉

千眼观佛

黄金，又涨价了！